雁如-無關必要
成步堂一大早起床給女兒做手工。
倒不是他對做巧克力擅長或感興趣,大學那件事情發生後,情人節獻禮與他絕緣很長一段時間,而後他便交了個一年到頭很難得碰面幾次的男友……嗯,這不是重點。他會願意離開溫暖的被窩,在二月中的早晨抖著腿把一塊塊形狀各異的巧克力包進金屬紙裡,再進行折磨人的數學分裝,一切都因為那是他的女兒,而他.必須知道.所有收到.他女兒.巧克力.的男人.是誰。
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把最後幾塊五彩繽紛的巧克力扔進精緻的小盒子裡,接著在外面繫上少女心爆棚的桃紅色蝴蝶結。
「沒有本命巧克力。」他喃喃道。
「沒有本命巧克力。」坐在餐桌對面的美貫肯定地點了點頭。
成步堂嘆了口氣,一股憂喜參半的焦慮掠過心頭。他理當熟悉這種感受了,一種作為父親總要面對的課題,此時他可憐的心臟在冰冷空氣中(為了不讓巧克力有一點融化的跡象美貫不允許他開暖氣)因為害怕女兒注意而小心翼翼地咚咚跳著。
美貫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開始把桌上堆得和山一樣高的巧克力全部收進魔法褲褲神奇的第三空間裡。
他女兒朋友可真多啊!成步堂哀愁地想著。即便美貫向他保證有很大一部份的巧克力是要留待傍晚例行表演作為情人節觀眾的特別贈禮,他還是有股把正在睡懶覺的御劍挖起來聽他崩潰一番的衝動。
「那美貫要出門啦,不然會趕不上給所有人送巧克力呢。」
一隻穿心箭直直射進成步堂胸膛。他含糊地嗯嗯呼呼了幾聲。
美貫開朗的笑容逐漸化為憂心和憐憫,她指了指桌上最後兩盒巧克力,藍色和紅色的包裝閃閃亮亮。
「這是送給爸爸和御劍先生的義理巧克力哦!爸爸不要難過了,就算御劍先生沒有送爸爸巧克力,美貫還是相信御劍先生對爸爸的心意很堅定的!」
……似乎完全搞錯方向了呢。
成步堂搓著脖子,像個過度保護的父親拖著步伐將美貫送出門口。不忘(偷偷)再度唏噓一番「女兒終於長大了」之類的廢話。
家裡沒有能量滿滿的美貫,頓時顯得冷清不少。成步堂將餘下東西收拾乾淨,掙扎著是否要睡回籠覺;他輕手輕腳坐上床沿,向來淺眠的檢察局長沒有被打擾的樣子,只是眉頭難分難捨地糾纏在一起,像陷在更深沉的夢境之中。
這意味著御劍不到中午不會起。實際上成步堂也不確定御劍凌晨何時才到的家。他靜靜地看了幾分鐘,然後離開臥室。
*
只有兩個人的午飯,用簡單的菜打發。
幾碟現成的漬物、煎蛋捲、昨天剩下的馬鈴薯沙拉,再用冷凍庫的鮭魚碎料煮了味噌湯。
成步堂拌味噌時聽見背後傳來低沉的「早安」。他轉身,御劍睡眼惺忪地靠在冰箱,睡衣皺巴巴的。
「是吃午飯的時間了。」
「呣……」又是慣性皺眉。御劍花了幾秒處理這句話的意思,輕飄飄地走了。
成步堂把餐桌布置好、添飯上桌,御劍重新回到他的視野中,將休閒服穿得整齊,只是沒戴眼鏡,看什麼都瞇著眼睛。御劍入座時問:「美貫呢?」
「出門找朋友玩。」成步堂餓壞了(他早過了把巧克力當早餐的年紀),開始就先扒兩口白飯,「大概要晚上才會回家。」
「我開動了。」御劍端起沉澱的味噌湯,緩緩喝一口。「這樣啊。」
「今天是情人節哦。」成步堂發誓絕對沒有意有所指。
「是今天?怪不得週五時收到不少巧克力。」
「哈哈。」
往年的情人節御劍在局裡都要當上一回巧克力排行榜首富,但他通常會叫某個只吃得起素麵的刑警下班前替他全數回收,即便糸鋸不再為御劍服務了,這點「員工福利」還是保留下來。成步堂只聽聞那些巧克力多得要讓刑警分兩三趟搬,倒沒親眼見過。這樣也好,省得他小心眼發神經。
御劍分開蛋捲的筷子頓了頓,「別也給我巧克力,你知道我在節食。」
「唉呀,美貫親手做了義理巧克力送你,她聽到一定很失望。」
「呃!?」御劍表情出現裂痕,「唔,那、一塊應該是沒關係的……」
「好過分——」成步堂拖長尾音,「如果是我親手做的就不可以嗎?」
對於成步堂的得寸進尺,御劍只是朝餐桌擺了擺手。成步堂起初不明所以,須臾,露出隱隱約約的微笑。
「別節食了。」成步堂看著御劍慢條斯理嚼著一塊小黃瓜,「明明不胖的嘛。」
要是別人問御劍,他就拿身體健康當藉口好說。但成步堂作為御劍最親暱(以及親手把他餵胖)的人,自然知道御劍實際上在意的就是過了三十歲後日漸橫向發展的身材。「到了必須要訂製新西裝的地步。」御劍曾向他抱怨。
他們確實以此為主軸做過幾次辯論,基本認知無法達成共識,說得再多也只會變成無謂的爭辯。反正成步堂永遠不會承認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的故意貢獻。
「小黃瓜就算在冬天,還是很美味。」御劍迴避道。
「是嗎?只是因為好處理才準備的。」
御劍煞有其事地點頭。
成步堂笑彎了眼。
一陣各自進食的沉默。味噌湯放不了多久便有些涼了,成步堂一次喝掉大半碗後,再度開口問道:「下午,有什麼安排嗎?」
「我嗎?」
「工作啊之類的。」
「我的話,忙碌的部分暫時結束了。」
「那要不要出去走走?」成步堂面露喜色。
御劍偏頭想了想,「但是我記得你下午已經有讀書進度的規劃了吧?」
比成步堂本人更迫切希望他重新取得律師徽章的檢察局長,對於他的學習進程瞭若指掌到令人感到害怕。
「早上的時候提前唸完了哦。」成步堂不動聲色。
「你是指把標題讀過一遍吧?」
……對於他的學習態度也十分了解啊。
「異議!」成步堂差點拍餐桌,「檢控方有什麼證據嗎?」
御劍好整以暇吞了嘴裡的食物,放下筷子。
「2025年刑法科考古題第二題論述……」
「喂、喂喂……」成步堂開始慌張,「別在吃飯的時候考試啊!」
御劍朝他露出那種「我贏了」的得意微笑。
成步堂補充:「就算剛才讀過也不一定記得的啊!」
「好吧。」御劍乾脆道。他重新拿起筷子,挑掉蘿蔔上的辣椒粒,因為看不清楚,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細的縫。
「好吧?」成步堂對於御劍這麼快就放棄乘勝追擊不敢置信。
「嗯,你說得有道理。」御劍頷首,「法考本來就沒那麼容易,我不想給你太多壓力。」
不知道為什麼壓力更大了啊。成步堂覺得額頭開始冒冷汗。
「那麼,」御劍悠悠續道,「你想去哪裡?」
*
幸福來得太突然,成步堂一時腦袋卡殼,只說出了「家裡好像需要補充米和味霖」這種話。
並且因此被判定這事情不太著急,下午被壓著讀了兩個小時的書。
只不過相比平時一個人在家有如龜爬的速度,有了御劍從旁協助,各種意義上地快了很多。
不免俗地起了白日宣淫的念頭,不意外地被御劍拒絕了。但拒絕的理由是「這種事情還是留待晚上吧」,因此完全可以接受,畢竟成步堂也是會把草莓留到最後才吃的人。
成步堂熟悉附近腳踏車騎乘範圍內的街道,再遠的部份,只認識電車經過的地方。上了御劍的副駕駛座,沒多久便意識到自己離平常去採買的小超市越來越遠了。
詢問御劍,只得到「你不就只是想出門亂晃」的回答。
因為開車必要,御劍戴回了眼鏡,直直盯著前方道路,看起來更加不苟言笑了。成步堂沒反駁這話其實只說對一半,「想和御劍一起」這部份也是非常重要的啊。
車裡開了暖氣,溫度相當舒適,於是脫下大衣放在後座。看著窗外的行人包得一個比一個還圓潤,心中升起一股類似下大雨時好好待在家裡的竊喜感。
沒過多久他們駛入快速道路,周遭的景色變成單調的隔音板,成步堂只好改欣賞御劍的臉。御劍看起來很愉快,好像是因為難得有機會和愛車奔馳。
為了避嫌,成步堂搭御劍車的機會不多,反而是美貫比較常享受司機接送,女孩子啊、表演得太晚都是理由。
能坐上那個御劍的副駕駛座,這件事情本身就難能可貴了吧。
大約一小時的車程,目的地竟然是一間看似剛開幕沒多久的大型連鎖百貨,慶祝展店的布條高高掛在大門頂端。以買米和味霖來看,好像有點小題大作,不過有御劍和汽車的幫助,就能一次買兩包比較大包的米,反正不吃虧。
逛街的路上成步堂看見一雙喜歡的襪子,說是喜歡,實際上顏色過於繽紛,設計也很前衛,他不一定真的敢穿,猶豫了一下,最後沒買。
並且難得看見御劍在兩件襯衫之間猶豫不決的樣子,最後御劍決定兩件都買。
這就是財力的差別啊。
不過光是看到御劍花錢就很開心了,再說超市的部份,御劍也理所當然地買了單。
除了米和味霖,多給廚房添一些新奇的調料,還找到了以前和御劍在國外工作時常喝的啤酒,說服御劍一併買了,今晚立刻就可以享用。
結束前和御劍進到地下室,御劍到這裡的動機才真相大白,是開幕限定的大將軍轉蛋!
而且為了湊齊全套、轉了一堆,再因為對店家不好意思,把多餘的部份又全部送給了店家。
成步堂在旁邊笑得閃到腰,被御劍瞪了好幾眼。
*
回程走了不一樣的路。放棄高架、只走平面。
冬天天色暗得很早,還不到六點天就全黑了。成步堂根本不知道自己去了哪裡,自然也不知道從哪裡回去。坐在穿越鄉間田野稀疏燈火的車裡大驚小怪,說著看起來就像回到老家。
「我知道了!」成步堂往掌心一敲,「御劍其實是想帶我兜風吧!」
「……」
御劍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紆尊降貴吐出四個字:「高架塞車。」
「……」
「啊,所以是走這裡比較快嗎?」
「不一定比較快,」御劍一本正經回答,「但是開得比較舒服。」
成步堂完全不懂。
耗在路上的時間比預期長,結果放棄了原本回家煮飯的計畫,改為在外頭解決。可是週末適逢情人節,餐廳到處都是客滿狀態,好不容易才在一間小小的食堂找到位置。
好險顧店的老太太雖然有些忙不過來,端上桌的東西卻非常好吃,除了兩份精緻定食外,成步堂惦記著酒精與御劍兩項要素皆齊的夜晚,又外帶一份豬排回家。
御劍把轉來的大將軍在茶几排成一排,用看電視打掩護坐在沙發上欣賞。成步堂把東西收拾好了(御劍對他疼痛的腰絲毫沒有同情),拎著啤酒和豬排一起窩上沙發,才想起來這個時節不適合喝啤酒。
他先打電話給美貫確認女兒的狀況,美貫很快就接了電話。
「剛才表演完,和王泥喜君正在去吃飯的路上,我們預定了鍋物哦!」成步堂嗯嗯兩聲,「牙琉檢察官也來了呢!幸好美貫準備的巧克力夠多。」
「咦?!」成步堂內心警鈴大作,「要和那個傢伙保持距離知道嗎!?」
御劍聽聞,蹙眉朝他投以疑問的目光。
「放心吧爸爸,王泥喜君會擋在美貫前面的!」
「聽起來就讓人很不放心啊!」
「是誰?」御劍插話問道。
成步堂按住話筒,「牙琉響也不曉得怎麼回事加入了美貫和王泥喜的晚餐。」
御劍朝他伸手,成步堂自覺地把手機遞給他。御劍請美貫讓牙琉來聽電話,兩人語焉不詳地說了會,然後御劍擅自掛了通話。
「我是不是應該去找美貫?」成步堂聳著眉毛。
御劍搖頭,「我弄清楚事情原委了,不用擔心。」
成步堂哀嚎:「什麼意思啊!」
「這恐怕請王泥喜君解釋更為恰當。」御劍面色古怪。
成步堂老爸病發作,嘀嘀咕咕的。御劍不懂安慰人,把啤酒打開來遞給他說:「喝吧,你不是很懷念嗎。」
搞得借酒澆愁似的。
成步堂一次喝掉一大口,愁眉苦臉地靠到御劍肩膀上。
「味道好像變了。」
御劍接過啤酒跟著喝了口,「感覺一樣,只是沒冰。」
「還是日本的酒最棒了。」
「應該是環境和心境不同吧,連帶味覺也有所改變。」
「是這樣嗎?」
「嗯。」
電視正在播某個美乃滋的廣告,不管加到白飯、麵線、還是冰淇淋裡都很好吃的美乃滋。成步堂叉了一塊豬排吃,又插一塊遞到御劍唇邊。御劍一頓,自言自語「正在節食啊」,但還是乖乖吃掉了。
「美貫的巧克力!」成步堂彈起身,踩著拖鞋啪噠啪噠地進廚房拿上午收起來的巧克力,「幸好想起來了,要是忘記拿給你,肯定會被美貫罵!」
「呣、謝謝。」御劍接過巧克力,欣賞似地翻來覆去,片刻,沉聲道,「成步堂……」
「嗯?」
「……情人節快樂。」
「哇啊!」成步堂大叫。
「呃!?」御劍被他嚇了一跳,「為什麼要突然大叫?」
「御劍是我的情人吧!」成步堂失禮地直指御劍,「御劍是我的情人和我說情人節快樂!」
御劍心想「這有什麼好驚訝的」,嘴上說的卻是:「請不要一直重複那個詞。」
成步堂沒理他,繼續語無倫次:「可是情人節已經快要過去了吧?和情人過了一整天才收到這樣的情人節祝福,好像有點奇怪呀!?」
御劍想要躲進茶几底下。
成步堂蹦到沙發上,把御劍手上的巧克力搶回來,跪在御劍旁邊三兩下撕了包裝。
「因為實在太多了、有一部份的巧克力其實是我做的,只是和美貫做的混在一起分不出來。」他拿出一塊巧克力,「好比這個,你覺得這是誰做的?」
「我怎麼知道?」御劍一臉窘迫。
成步堂伸直手臂。
御劍反射性身子退後,「做什麼?」
「不是說一塊的話應該沒關係的嘛?」
「是、是這樣……」御劍想了想,做一次深呼吸後,張開嘴巴。
成步堂把巧克力放進御劍嘴裡。
「吃起來怎麼樣?」
「唔、唔、嗯……」御劍的眉頭隨之糾結,「……好甜。」
「真的?」成步堂重新坐好,陷進沙發的同時也扔了一塊巧克力到自己嘴裡,「早上試吃的時候覺得有點苦……哇,真的改變了。」
「是因為你和美貫放了不同等分的糖嗎?」御劍實事求是,「這樣就可以分辨出來了。」
電視新聞進入氣象播報,宣告著另一波寒流南下,準備再替首都染上白雪皚皚。
「糖明明是我秤的啊。」成步堂道。
FIN. 202202112235TW.